前陣子為在北京出版的「寶島眷村」一書,寫下的這篇文章,文章中的人物,都是真有其人。共四個人物,四個故事。徵得出版社的同意,摘錄於部落格上刊載。

光陰的故事   文:毛訓容

       眷村像是一個時代的坐標,早被定位在四十、五十、六十年代的台灣人的記憶裏……即使不住在村子裏的人,也一定能搜尋出若干獨特的元素,把它拼湊成一段印象中的眷村世界。就好比于我去翻騰昔日的記憶,童年時代,偶爾跟著長輩或是同學走進的眷村,甚至於空氣中的氣味,都與村子外不同,但,卻又是一種依稀迷離的印象。

 

  而我所書寫的就是那些被標記出來,獨特的元素糅合出的那一團昏黃的回憶,但記憶裏的那些人物,卻又是那麼獨特鮮明的。

 

  我的爺爺、奶奶、姥爺、姥姥及父母親都是1949年,跟著國民黨政府移居到台灣的。親族中,也有因為參軍,後來在台灣的眷村生活的,但我自己的爺爺奶奶和家人,並沒有住過一天眷村。即使如此,我從小到大,被猜測成是眷村出身的次數,真是太多了。確實是因為從省籍來辨認的,外省人的氣質就很容易跟眷村劃上等號。雖然這並不必然,但台灣社會整體的印象,眷村就是等於大宗外省人的世界。

 

  雖然我自己不曾住過一日眷村,但,因為早先來台灣的外省人,確實會有一種外省人跟外省人自然而然彼此群聚或交集的生活模式,因此類似眷村型態的生活細節,或父執輩交往的眷村親友,也就很真實地出現在我的生活經驗裏。

 

  四爺爺

 


  在國共戰爭時期,四爺爺是情報頭子戴笠的手下,幹的是特務工作,可以想像在那個混亂的時代,四爺爺應該也殺害過許多敵人的命。他的行蹤飄忽,有段時間躲在當年我爺爺在蘇州的家大半年之久。那段時間,四爺爺仍然神神秘秘,不願意交代他的行蹤,走私了很多麝香,藏在爺爺奶奶家。為此奶奶心裏很怨四爺爺,她原本一直還想再懷個女兒,卻因為那段期間聞了太多麝香,導致後來再也不孕。

 

  特務工作是家人間不能說的秘密。四爺爺為了蒐集情報而追求市政府裏的秘書,一位知書達禮還精通語言的優秀女性,真的因為四爺爺的熱烈追求攻勢而嫁給了他。但,這是那位我無緣見面的前四奶奶悲慘命運的開始。她以為的愛情和婚姻,其實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場特務的騙局。被枕邊人當成是情報蒐集對象的前四奶奶,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也為四爺爺生了孩子。但當四爺爺隨著任務離開蘇州時,這對可憐的母子倆慘遭拋棄,前四奶奶後來精神失常,總是在街坊巷道間淒厲地嘶吼哭嚎……

 

  四爺爺跟著國民政府來到台灣之後,住在高雄左營的眷村。他的長官戴笠,卻移居至香港,戴笠手下的特務,包括我的四爺爺,到了台灣,也都因為失去靠山而失了勢。

 

  童年時,爸爸媽媽曾經帶著我,搭火車南下高雄去探望他。四爺爺個性冷僻,清癯的臉龐,鷹般的大眼,從他的眼神中傳遞的,不是慈祥,卻仿佛是刻意營造距離感的冷靜。見我們來了,倒也沒什麼笑容,但看見孫兒輩的我跟我哥,還是招呼著領著我們去看老虎。原本我還以為是帶我們上動物園,誰知,真的是去看老虎!是養在人家裏當寵物的老虎。

 

  至今我仍覺得因為那只養在屋裏的大老虎,將我們那趟南下探視四爺爺的行程,突然帶進了一個魔幻非寫實的場景。在那個時代,保育的觀念還沒現在這麼嚴格。四爺爺的朋友屋裏一個好大的鐵籠,養著個頭真大的老虎。嚇得我躲在媽媽身後,大人們都笑了,哄著我說大老虎關在鐵籠子裏呢!別怕。

 

  後來,因為我求學課忙,兩家人一南一北也淡了聯絡。那個屋子裏鐵籠關著的大老虎,跟曾經也許殺人如麻的四爺爺,卻窩在眷村狹小貧瘠的屋子裏,交織重疊成落魄氣短卻仍陰森殘酷的形象。他們失去了戰場,在揮散不去的噓嘆回憶裏老去……

 

  垂垂老矣的老人家,對往昔的所作所為,曾經有一絲後悔嗎?還是已經遺忘了?

  我不知道……

 

本文摘錄自「寶島眷村」一書 (主編:張嬙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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